成建国/口述
《自拍》的读者朋友们，大家好，我叫成建国，是山东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，主要从事养猪研究。毕业分配进研究所后，我在生产一线干过养殖场技术员，做过动物医院的门诊兽医，当过养猪场场长，可以说与养猪结下了32年的不解之缘。年轻时，我对这个专业一无所知，而现在，我还有很多兴趣继续研究养猪这件事。
2006年，我抱着小猪仔在养猪场留影
1964年，我出生在山东菏泽，父亲给我起名叫“成卫国”。到我初中考高中时，老师把我名字给记错了，在准考证上写了个“成建国”，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身份证，我就这么改了名字。
我的老家在菏泽市郊，离城东南五里的一个县城边上。小时候，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有工作，他是初中数学老师，一月工资三四十块钱，要养我们兄弟姐妹四人，还要赡养四个老人，很是吃力。1981年我上高中的时候，父亲每月给我的生活费也就三四块钱，只能从家带些咸菜、馒头去学校，还不是白面馒头，印象里有些是黑面的，也有些是玉米面、地瓜面的。
家里的旧照在老房子搬迁时不幸弄丢了，这是我在2011年留下的一张全家福
我在高中班里是班长，学习很好，觉得自己应该能考个本科，但是高考时生了几天病，最终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成绩，就报了山东省畜牧兽医学校，是个中专。当时考学是相当困难的，升学率不超过百分之五，只要能考出去，到外面上学，那就是非常令人羡慕的。
我从小跟兽医这个行业没什么接触，不过有个大我两岁的堂哥曾经考过菏泽农校，给我讲过兽医的一些趣闻，我听着挺好玩的。那时候家里没谁管我，上学的事全凭自己做主，我就随便报了这么个专业。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，班主任跟我说，“你念这么个专业，将来必须得到大草原去了，菏泽哪有畜牧业呢？”那个年代里，老师们对畜牧兽医行业既不了解，也不理解。
到学校报道后，我发现大多数同学都是懵懵懂懂地考过来的。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跟他未婚妻说自己去念“山东牧校”，人家还以为是“山东木校”。那时候买东西都要用票，对方家里就很高兴，说这个学校好，将来结婚不愁用木头。不只是周围人对这个专业不了解，我们自己一开始也是不接受的。当时兽医地位很低，学校里甚至流行过一个顺口溜：远看像逃难的，近看像要饭的，走到跟前一问，原来是兽医站的。
为了鼓励我们学习，学校给每个班单科考试前三名的同学奖励6块钱，我每年都能拿个一两门，感到很自豪。当时我每个月生活费才18块钱，有一次考试奖励加上年终奖学金竟然一共拿了三十多块。拿到钱后，我赶快给自己买了双皮鞋，花了33块，那是我第一次穿皮鞋，同学们看着都很羡慕。
逐渐了解畜牧兽医专业后，我开始觉得它很有意思。第一年上基础课，动物生理学、病理学、解剖学、饲料学、传染病学等等都要学。第二年就开始到养殖场实习，在场里住上一段时间，跟工人一样劳动，喂鸡、捡蛋、加温、养小鸡苗、饮水、喂料、打疫苗等等，或者到各个乡镇兽医站，给老百姓看马病、牛病、猪病。总之，什么都得学，什么都得干。
我当时是学生会干部，还以学生会的名义创办过一个学生刊物，叫《牧校学生科普杂志》，把我们在实习当中遇到的病例写下来发表。那会儿还没有电脑打印，杂志全是用蜡纸手刻版和油轨印出来的，一年出四期。回想起来，我在学校里学习不是最好的，但整体来说还是比较活跃的。
当年正赶上开始发展养殖规模，社会需求量很大。而恢复高考后，这个专业也刚刚招生不久，毕业学生很少，所以各个方面都比较缺人才。我们学校是山东省农业厅直属院校，省内的国有单位、事业单位还有大型养殖企业如果需要人才，可以到农业厅申报，再由学校分配。
毕业分配前，学校开了个动员会，说可以填个人志愿，写上自己想到哪去，但最后一项必须写上服从分配。那时候分配的工作没有好和不好的区别，同学们更愿意被分到基层，基层每月工资比省里高6块钱，在当时可以多买很多东西了。我很想回老家工作，离家近，以后照顾老人方便一些，家里人也希望我能回去。结果一分配就把我分到了山东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，老师专门找我谈话，希望我能服从组织安排。我想着先干了再说，以后没准还可以往回调，就扛着行李被褥，拿着书，去济南报到了。
我的工作地点：山东省农业科学院大楼
1987年，我正式开始了研究所的工作与生活。刚开始我被分到了实验场，场里有一万多只蛋鸡，五六千只肉鸡，还有将近两千头国外进口猪，在当时算很大规模了。在这里，我主要负责实验猪和实验鸡的管理，整天跟鸡和猪在一块打交道，给猪治疗、给鸡打疫苗，还有给鸡做人工授精、孵化小鸡，我都觉得很新鲜，很有意思。
我（右一）在养猪场
不过也能感觉得到，上班和上学可是不一样，管理范围大了，责任心也得跟着更强。有一次我去孵化室检查鸡蛋的发育情况。装鸡蛋的筐是一层一层叠起来的，我一拉，“咵”的一声，整筐掉在地上摔烂了，那要是孵出小鸡得有一两百只呢！老专家批评了我，说“你这不行，太粗暴，得慢慢往外拉。”他手把手教我怎么操作，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。可能有时只有犯了错误才能记得更准一些。
研究所里的这些老专家、老兽医，大多是二几年到四几年出生的人，有些在解放前就已经是大学毕业和参加工作的了，都是山东省的拔尖人才。他们老一辈比我们更勤俭，也更认真，经常为实验数据和生产中的一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。他们没有专家架子，很能吃苦，给猪治病、手术都亲自动手，弄得一身污也不怕，对我们这群刚进研究所工作的年轻人来说是敬业的榜样。
2011年，山东省农业科学院养猪团队集体合影（右一是我）
毕业后我就住在实验厂的职工生活区。那时候跟现在不太一样，就是单位给个房子，几个人一起住，一人一张床，相当于宿舍，不需要买房、租房。工作没什么下班不下班一说，晚上要是猪有病了或者孵小鸡了，要值夜班，就得随叫随到。单位周围没什么饭店，只有两个职工食堂，需要加班的话就拿着碗去食堂打个菜，大家一块吃。那时候人跟人的关系都很好，生活也很简单。
工作了一段时间后，我感到自己的知识是很不够用的。一是我们那时候上课的内容都是些老经验，知识面也不广，后来新的技术在发展，疾病、养殖方式都发生了很多变化，不学就跟不上。二来我只是中专学历，而在研究所里工作的很多是大学生、研究生，感觉自己水平不够，不学不行。1988年，我报考了山东农业大学的函授，平常把书带回家，在家里按照作业来学习，等到寒假和暑假学校学生放假后，到学校里集中学习一个月，然后再进行考试。这样学三年，坚持下来非常不容易。后来我还陆续考了山东农业大学的本科和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，深感持续不断地学习对我们这一行来说有多么重要。
我和夫人的合影
读函授期间，我通过家里介绍相亲认识了我爱人，当时她还是个学生，在菏泽的一个师范学校上学。干我们这一行，工作环境其实又脏又臭，常年带着一身味道，但她从没有嫌弃过我的工作，结婚前我领她到单位来看过，她还觉得挺有意思。八九十年代物资比较缺，凭票买东西。但是我们有规定，不让自己买外面的农产品，怕把传染病带回来，只能由养殖场给职工提供，所以鸡蛋、猪肉这些吃的东西比较充足，我想这也算是我的优势吧。
结婚以后，我爱人脱产进修，在济南上学，直到1996年初她也调来了农科院工作，我们才分到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，搬进去的时候女儿刚六七个月大。分到房子以后明显感觉生活上好了起来，起码是楼房，有暖气，虽然地板还是老式的水泥地，房间也不大，但是已经感到很温馨了。
我们楼里的邻居并不都是畜牧兽医研究所的，而是农科院里从事蔬菜、花生、玉米、小麦等等各种专业的，下了班以后职工们按不同的研究所组成不同的队，打篮球、打排球，我们所就曾经打过全农科院的排球冠军。这里是个完整的生活区，卫生所、幼儿园、小学都有，我女儿就在这院里长大了。
2005年，我与女儿合影
在养殖场当了六年的技术员后，我调到了农科院畜牧兽医所里的一个动物医院，主要负责给社会上的养殖企业和农民做疾病诊断，鸡病、猪病，包括猫狗等宠物疾病等等都看过。2001年，我又回到养殖场，当起了养猪场场长。
出于工作需要，山东省内跟养殖相关的乡镇县，我基本上都跑了个遍，有时是乡镇养殖场出现问题了，请我们去指导工作，有时是饲料、疫苗企业遇到难题，请我们去解决问题，还有时是去讲课、培训，最多的时候一年能讲一百多场。这二十多年跑下来，我切身感受到了山东畜牧业的变化很大，规模化程度也非常高，早已不再是当年老师口中的“畜牧荒地”。
我在乡镇猪场现场指导养猪生产
我爱人一直都非常理解我的工作，哪怕我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地出差，她没什么怨言。2016年底，中非合作论坛在北京召开，在爱人的支持下，我报名并成为了第一批响应会议的援非志愿者。
出发前全体志愿者在北京机场留影
我其实对非洲并不了解，网上信息也没那么发达，去干什么也没人通知，只说有可能是去学校，我们就提前准备了一些山东的养殖情况，还有当时在中国国内流行的疾病情况的英文资料。去到以后，大使馆把我们安排到了津巴布韦的一个畜牧兽医学院，是一个主要培养当地实用技术人才的一个职业学校，在高原地区，离首都大概三十五公里。
当地农民居住环境
这个学校不大，一共没几栋房子，建在一个山沟里，条件很差。学校里总共有150个学生，分三个年级，轮流上课、轮流实习。这里跟我们学制不一样，按照英式教育方式，13周算一个学期，学生里有的是小孩，有的已经成年结婚了。我们主要靠英语交流，但因为口音不一样，经常互相听不懂，只能靠写出来。
在我宿舍附近，与当地小学生一起唱歌
最棘手的是，我们在国内准备好的材料，到了以后才发现这些流行病当地都没有，只能调整教学计划，跟学生们一块到农场去实践，按当地流行的猪病现场指导，同时把现场拍下来，再带着照片回到课上给他们讲。尽管如此，当地的学生还是不太接受我们这些外教，觉得我们教的并不是考试内容，就不愿意学。
带领学生给病牛做检查
津巴布韦很穷，人吃不饱，猪得的大多也都是营养缺乏病。我们在学校里生活了一年，得有两百多天都停电、缺水。学校周围都是山区，没有村庄，但是树木很旺盛，每周四学生上实习课的时候，我们就去山上砍柴，在树下搭个简易灶，自己生火做饭。一开始还能买到些白大米和进口面粉，后来只能吃当地的一种玉米面，在锅里做成干饭一样，再切着吃，最长的一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就只吃这东西，真是难吃。
我们自己搭的灶台
学校每隔两周派车到市里采购一次，但经常什么都买不到，于是不忙的时候，我们就步行走到6公里远的一个小商店去买些蔬菜，期间还托学校的老师帮忙，从南非走私过来了几桶花生油。我之前从没有过这种生活经历。
这是我们经常购物的超市，已经是马佐威市最大规模了，其实只是几间平房
那年津巴布韦的通货膨胀特别严重，物价涨得飞快。我们去的时候，1美元用官方汇率可以换250津巴布韦币，等到我们回来的那天，1美元可以换220万。有次我们买了一个卷心菜再加上些南瓜和黄瓜，花了几千万，把钱拿给了店员，人家都不点数，就只把钱放在秤上称一称。还有一回放假了，我们几个志愿者租了辆车出去玩，准备了十一个亿装在后备箱里，我们谁也没见过那么多钱。后来我们这批志愿者回国后也保持着联系，经常见面，还开玩笑说，当时我们很有钱嘛！
这是我们三人兑换的两个星期的生活费
我们在津巴布韦生活了整整一年，亲眼见到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是多么贫困，回国的第一天，队里的年轻人提议一定要去看一次升国旗。当时飞机到北京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，我们吃了点饭，到宾馆后还接受了北京电视台的采访，稍作休整，就找出租车去了天安门广场。看升旗的时候我在想，非洲地方大，气候好，可人们还是在挨饿，相比之下觉得我们国家太伟大了。这不是说漂亮话，是发自内心的自豪，不出去对比，就没有这种感受。
回国后的第一个清晨，在天安门看升旗留念
这些年我没有换过工作单位，但在农科院里换了好几次岗位，现在我在畜牧兽医研究所里当研究员，主要还是从事养猪的研究。研究所是一个科研系统，我在这里工作时参加了国内省内的很多科研项目，拿了30多项国家专利，期间也忙着发表论文、出书。最近刚在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是《怎样当好养猪场场长》，总结了我十年以来的经验，希望能对同行业的人有些帮助。
我觉得自己始终是偏重于实践的，既然在省级农科院，就必须接地气，要在当地有用。能帮助别人解决问题时，我心里就非常舒服。我周围也有好多人跟着我学了畜牧兽医专业，包括我的堂兄弟、外甥、侄子、侄女，他们通过我了解了很多这个领域里的趣事，也认可了这个行业。
2017年，我在山东广播电台乡村频道专家热线直播
直到今天，我仍然对这个专业有着很多的兴趣，越深入研究越能发现很多不了解的事情。现在的知识跟我们年轻时候不一样，完全是爆炸式增长，我几乎每天都会看一些新的文章资料，是好奇，也是总觉得自己不会的东西太多了。带实习生或者帮年轻人看看论文时，我有时能想起刚到农科院时带过我的那些老专家，他们无私地教过我，我也应该无私地教给别人，像他们一样不计报酬，不厌其烦，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循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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